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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僑生青年的夢】徵文第二名
移動,多次改變了人類的命運。這些改變不單是出現在宏觀的國家與民族尺度上,更深植在許多家族與個人的記憶中。人與人、民族與民族、國與國之間的愛恨糾葛在一場又一場的移動中交織在一起。 各種的萬里長征與顛沛流離被冠以了不同的符號:遊子、省籍、海外華人、僑生。。。。。。
作為一個出生在馬來西亞的孩子,移動的課題可以說是一種對自身生長環境的尋思。就像在其他馬來西亞城市地區的人們一樣,我很早就習慣了穿梭在不同膚色的人群中,學會什麼是他者的文化、什麼是異中求同。回到華人的圈子當中,我也發現長輩之間交談所用的語言也似乎不太一樣:閩南話、粵語等這些學校課堂不曾出現的口音。讓我意識到生長在這多元種族、多元文化的社會中並非理所當然,這背後必然是各樣的移動讓我們聚集在赤道上的這一片土地。試問在一場又一場的移動中,有多少人的夢因此被成就,又有多少人的夢從此被破碎呢?
為了嘗試釐清自家移動的緣由,我在爺爺的遺物中尋找解答。一本印有青天白日的殘破護照引起了我的興趣,經過歲月的摧殘,照片已經糊掉了,但爺爺的名字卻還足以辨識。由於爺爺早在我出娘胎以前就過世,因此我對爺爺的記憶是可以說是空白的。對於爺爺的認知就是一個父親在舊照片以及清明節墓碑上指給我看的一個老人、一個再普通不過的一個老人。沒想到一個孫子在爺爺遺物中發現的一本護照,讓兩個在時空上沒有交集祖孫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巧妙連結。猶如發現新大陸一樣,我因此嘗試在護照中尋找線索、尋找當年的軌蹟。因為這護照上一筆一劃的字蹟與官印中,那個父親口中來自廣東省新會縣的爺爺第一次那麼的真實。
“民國38年10月27日——外交部為發給護照事茲有中華民國國民陳柏旋前往中國香港以及新加坡。”
護照上清楚地印了日期與地點,似乎我的爺爺還活在歷史中,我甚至可以想象他當年是怎樣上了船離開了家鄉,開始了這場漂泊到南洋。之後在這片赤道上的土地另外有了自己的家還有後裔。當時對民國的年號不熟悉的我沒有立即發現民國三十八年的對於整個中華民族的意義,在歷史課本中單薄的敘述文中我僅僅知道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成立中華人民共和國,民國政府遷至台灣。當時我這個九零年代的孩子甚至也搞不懂這下中國是為什麼有了兩個政府,還是說台灣成了一個新的國度?留在我心中的疑問反而是當年坐船南下討生活的爺爺心中有什麼的夢?為何要離鄉背井到這個地方讓我這個孫子生長在這樣的一個國家呢?
這些疑問後來我漸漸理解,那是那一整代的中華子弟不忍言喻的殤。看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後,一九四九不再是歷史課本中的那了無生氣的文字。不論兩岸三地還是海外華人,每個華人心中都有一個一九四九,這一種民族被撕裂之情感的殤不止盪漾在海峽兩岸之間,其實也存在海外華人的心中。那本至今我還看得見摸得到的護照上的官印就是我家的一九四九,那民族被撕扯的烙印。 之前爺爺為何要離鄉背井的疑問瞬間有了解答,爺爺一走,解放軍不過幾天就占領了新會縣城,國軍潰逃。我不敢再想爺爺當時有什麼夢,感慨萬分。如果爺爺不離開,或許在縣城裡窮死、餓死、被強制捉進軍隊中衝鋒陷陣成為內戰亡魂還是被文化大革命的批鬥。對那一代南來的長輩,我有了無法表達的敬意,他們自己默默承受了戰爭與顛沛流離的鄉愁,胼手胝足地在海外重新開始,卻把和平、天真與理想的歲月留給了我們。
上了船後,這輩子再也沒親眼看過青天白日滿地紅飄揚,入土為安的異鄉成了兒子與孫子的故鄉。他自己也沒有想到,六十三年後,他的孫子會在桃園機場親眼看到那支旗子飄揚,還在心裡想著:就是那個青天白日,爺爺護照上的那個青天白日。離開中國廣州,爺爺的夢是為了家族存亡;離開馬來西亞,孫子的夢是為了實現理想。歷史的迂迴與巧合讓爺爺在移動中找到生機,又讓我為了追逐夢想而再次移動。
移動是無奈的,爺爺的移動是對近代中國常年混亂的無奈,今時今日我的移動卻是對馬來西亞這個獨立五十幾年的國家的無奈。常年以來馬來西亞各族同胞都對國家的建設一起做出貢獻,但執政聯盟長期以種族、朋黨劃分各樣國家資源與機會,造成國家各樣行政效率低下、貪污、濫權、競爭力停滯不前。以馬來族為主的國族主義的影響下,國家體制以排除華文教育為目標,顯然漠視了華裔國民所擁有學習本身文化的機會。華裔則靠着每年的向大眾募款來支撐馬來西亞華文教育體系。作為這樣的教育體系下的華文學校畢業生雖然掌握華文、英文、馬來文以及數理、人文、社會科,但作為故鄉的馬來西亞卻不允許我們進入國立大學升學,縱使我們的學科能力再強在國內也只能進入學費昂貴但師資、設備卻不足的私立大學。這等於扼殺了許多家境普通的非馬來族群升學的理想。我經常羨慕五十年前大洋彼岸的馬丁路德·金恩博士能在林肯紀念堂前面訴說着他的美國夢,夢想美國不再以膚色作為評斷國民好壞、以及機會的標準。五十年後的今天,奧巴馬總統早已入主白宮,我仍時不時在自己的故鄉被極端的政客叫罵,標識成寄居者、二等公民。
這次換我這一代的年輕人拿着馬來西亞的護照和海外聯招會的分發書到了異鄉。催逼着我們移動的再也不是實際的硝煙戰火,而是對自己未來的期許以及學習的機會。走在那充滿中國地名,車水馬龍的台北街道,我感受到的是機會。偶爾聽到巫啟賢、光良、品冠、梁靜茹、李家薇的歌聲從店鋪廣播中餘音繞梁地傳出,我都會不自覺地停下腳步聽完這些馬來西亞籍歌手的歌。這些熟悉的聲音中,很多馬來西亞人的年輕人聽到的是機會的聲音。因為他們能站在台灣的舞台大放異彩的故事,激勵着馬來西亞的華裔青年出國尋找各自的舞台。我的夢與很多的青年一樣,渴望在自己的領域擁有一個可以展現自我的舞台,至少是嘗試站上舞台的機會。英雄不問出身,其實僑生並不太需要在大學課業或機會上的特別待遇,我們想要的僅僅是可以公平上場的機會。那個在故鄉難以擁有的公平上場機會。
各行各業都有自己的舞台,我的舞台不是那鎂光燈聚集的星光大道,而是醫學大樓的講堂與實驗桌。渴望探索自然,揭秘疾病的奧秘,卻發現自己的國家缺乏像樣的研究單位與設備,不可能讓一個年輕人有機會接觸。想要歐美留學家裡又實在沒那個能力,所以靠著家中僅有的儲蓄加上中華民國教育部的助學金我開始了這場不識實務的學術追尋。除了珍惜上課的機會之外,更珍惜的是能夠在學校的研究中心學習實驗技術、研究方法的機會。長庚醫療體系對大學研究的支持,加上教授們對學生參與實驗室的開放,我們可以在大學時期就參與實驗,像是直接接受研究生程度的訓練。常常看著實驗室那些很可能在馬來西亞找不到的設備我就很感激這些不問出身的教授們所給的機會,更應該要好好的學習,做出好的成果。
在一個異鄉得到了像是自己人的待遇,在自己出生的故土反而得到像是過客的怨氣。上一代的爺爺奶奶糾結在“解放”與“光復”之間,今日的我卻徘徊在國家意識與文化意識的搖擺中。家不是個完美無缺,讓你我全然舒適的地方;但家卻是你我看透他的瑕疵還依然選擇愛他的地方。對我而言馬來西亞就像家一樣,看透他的瑕疵卻依然愛他,就因為我的朋友和家人以及世界觀都屬於這塊在赤道上的土地。另一方面因著自己的血緣,我無法分割自己與中華文明的關係,而在台灣這兩年的日子,則讓我找到那份中華文化的人文氣息、還有濃濃的人情味、禮義廉恥的公民道德修養。難道一時間我既是一個完整的馬來西亞人也是一個完整的華人嗎?
說到底中華文化中遊子最期望的大概是衣錦還鄉還有認祖歸宗。但要問家鄉和祖宗在哪裡? 家鄉當然是馬來西亞,問到祖宗的話一時間我也說不明白。可能是已更名為江門市的廣東省新會縣,但大片山河已變色,經過歲月與意識形態的洗禮,那些年大陸對文化的無情摧殘,究竟還剩下多少家鄉味我也不知道。雖然中國大陸終究富強了,擁有經濟、政治、科技等硬實力,但失了自己原味的強國是沒法讓外人打從心底敬仰的。 如果強國之道是要拋棄自己民族文化的精神,那強盛後的國度還是原本意義上的那個中華嗎? 是保留了文化的台灣嗎?這個嘗試實踐民國理想的實驗品卻在一次又一次的打著民主幌子的內耗中陷入泥沼。包裝了台獨和仇中的言論與行動衝擊著民主政治,凸顯了缺乏傑出政治領導的民主困境。今年三月走過鎮江街,卻看到拿着太陽花的台灣學生們佔據並包圍了立法院,爺爺護照上的那個青天白日滿地紅旗居然被學生倒掛了。
最後我發現許多的政治現實似乎無法超脫,上個世紀高唱國際歌的左傾狂熱自以為創造了沒有階級的新時代,後來卻發現只不過是專制、獨裁、缺乏獎勵的新階級劃分的溫床。而正當民主制度創造人民的公僕,誰知道又是一種用有限選擇讓僅有的候選人與大財團、特別利益集團發生曖昧關係的社會體系。然而我心中還深植着兩個的夢。我渴望小民與小民之間的感情與勇氣,可以超越政治正確、意識形態、國族認同、兩岸問題,近代史中的歷史包袱被丟棄。台灣的青年能走出恐中的陰霾,大膽地敞開門戶迎向世界的競爭舞台,而真正的民主、人權、法制、公民意識等價值也在中國大陸被實踐。兩岸三地人民與世界攜手共創美好將來讓世界看到中華文明的奧妙。
另一個夢是能回到家鄉和馬來鄰居、印度朋友、原住民同胞一邊安樂地品嚐南洋椰漿飯,一邊暢談着多姿多彩、共存共榮的信念。滷肉飯固然也好吃,但實在無法超越椰漿飯的魅力,因為那不僅僅是一道食物,那早已昇華為一種家的味道。
今夜遊子夢裡,香噴噴的椰漿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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